記憶中的影像詩,用攝影逆行時光的行者,矯健專訪 【解毒攝影系列】
對於創作,每個人的起心動念總有不同。對矯健來說,影像是他追憶感受的方式,一切起自於兒時接觸攝影的感受,在數位影像崛起的時代,他選擇用老鏡頭、大畫幅相機這些旁人看來特別耗時耗力的方法來拍照,他的作品,有些模糊、有些「瑕疵」,但比起精緻銳利的數位作品,他的畫面,總帶著微微的溫暖。
矯健
影像藝術創作者、教學者,著有《新媒體藝術教程》,目前為中國美術學院影視與動畫藝術學院攝影係主任。
記憶中的影像詩
在矯健的記憶裡,攝影就是他的童年,父母是同在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工作,具備專業的影像技術,記得父親把家裡的壁櫥改裝成暗房,父親印照片時,矯健在旁當助手,遞相紙、買藥水,慢慢地,他開始學著自己洗照片,逐漸愛上手與影像材料接觸的感覺,直到現在。
Q1. 對您來說,攝影是什麼?能否列舉一位影響您攝影觀的藝術家或作品呢?
矯健:我在80年代到90年代,都以繪畫的方式創作,後來向拼貼等跨媒介手段過渡,漸漸轉向攝影,其實也並不是替代的狀態,是有交叉的進行中。對我來說這兩者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只是媒介轉換後語言上稍有側重,或許影像有更大信息量更得心應手,加上對結果的不確定性的著迷、對機械和材料本身的著迷,就偏愛攝影多一些了。要我說對我來說攝影是什麽還真一時說不上來,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它就是某種類型的繪畫。在接觸攝影以來,沒法精確到某一位藝術家或者一個風格流派對我的直接影響,倒是或許有一連串名字混合在一起,這些人的攝影形式和意味,讓我沈浸和感動,例如彼得•威金(Joel-Peter Witkin)、坎寧安(Imogen Cunningham)、愛德華•韋斯頓(Edward Weston)、巴爾蒂斯(Balthus)、喬治亞・奧基夫(GeorgiaO’Keeffe)等。
Q2. 您使用老鏡頭來創作,某部分而言,老鏡頭是有光學瑕疵的,會讓畫面帶有一些不清晰、模糊的效果,您期望這樣視覺語言給與觀眾哪些思考與體會呢?
矯健:老鏡頭作為統稱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意味著都會有您說的這類瑕疵,或者應該是有非同尋常的效果。我比較有興趣玩味和改造應用的光學鏡頭通常是非攝影用途或者非民用攝影用途的鏡頭,比如原本用於投影機、電影放映的鏡頭、科學用途的鏡頭、航空、工業、醫用等,這些鏡頭的品質和民用產品通常不是一個數量級的,但是由於生來為了特殊的用途,它們就天生擁有與眾不同的成像效果,比如電影放映鏡頭無需設計調焦和光圈機構,它的最大孔徑就是最佳成像狀態。當然也有近百年歷史的老攝影鏡頭以及以上那些鏡頭里可能有黴斑、氧化等時間痕跡、不合適的像圈導致暗角、加上鏡片位移、像差、焦外散景等等。這些「異樣」正包含或對應於我感興趣的兩點:其一,媒介總是參與我們的視覺,而我們通常不自知,人與人也有著不同的視覺感受,哪怕是我們自己兩只眼睛也會有不一樣的視覺,這種「差錯」總是參與感知的或者說這是視覺知覺的本底;其二,對於藝術乃至所有活動過程中不受控制的因素、帶有不確定性的狀況的接納甚至是期待和讚美。模糊感並不是它們的共同特征,但是,作為某些鏡頭帶來的驚奇之一,它的狀況或顯示了它們命運的痕跡,它好像活物,反過來也能隨時提醒我感受肉身的「看」的存在。作為附加的獎賞,這樣的影像總是自帶古意。
Q3. 您的作品一直討論視覺的空間表達,能否分享一下您對「單點透視「與「散點透視」的理解?在當代藝術的表達中,這兩個透視法是否有更多元的理解呢?
矯健:馬薩喬(Masaccio,1401—1428)發明透視學後開始在壁畫中引入一個滅點,被叫做單點透視,之後的一百多年在帶有「透鏡「的暗箱輔助下,古典繪畫的空間表達方式發生了突變,關於這個我通常把馬薩喬(Masaccio)與卡拉瓦喬(Caravaggio,1571-1610)相比較。而散點透視這種提法好像出現在中國繪畫的當代研究者描述語言中用來說明東西方之藝術的形式語言以及空間理解與布局規則的大不相同,並且,中國繪畫(包括書法)不僅是與自然的對應而不是再現,也要求觀看者循著繪畫或文字移動視線,而不是在觀看時處於靜止的狀態。「散點透視」的散,表現在攝影中,我覺得可以理解為多中心的情況,或者可以代表那種不需要依賴空間表達的圖像語言,推廣之,對一件藝術作品的解讀,也應該是開放的狀態,因為它是由很多因素合成的,並且它的意義和指向性也不會是唯一的,何況「誤讀」是常態化的;另外,影像作品一旦呈現,它就是以「裝置」的形式存在的,無論作品是平面的還是混合材料的,它的存在就與墻面、空間、材料等始終相關聯,藝術作品的現場呈現是一個以場的概念進行的協同表達;再聯想,當代藝術注重現場,允許多元文化和語境共存,也接納多種可能的解讀。
Q4. 能否分享一下您最近的創作?
矯健:我比較有興趣關注在觀看體驗中中間介質的作用,還有影像失真帶來的辨識的偏差,還包括影像及視覺失真和視覺(心理)體驗的微妙關系,肉眼和機器的視覺相比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加上視覺心理和情感,看和見是最覆雜的過程。近幾年來我在作品里嘗試通過特定模糊的控制來達到更符合心理預期的視覺感受,當然我的目的可不是做科學實驗,是我近幾年的藝術創作過程中對於視覺語言的琢磨。我的創作或工作方式不是線性的,常常隨心任意變換方向,較早的時候,我的作品較多通過行為與攝影結合即行為攝影的手法,關心生活中或意識里意義轉換的節點時刻,在圖像上的重造或表達,這各類型的最初作品是以24小時時間拍攝的一套作品《1×24》,體驗循環的過程。近年來我在考慮去觀念化或者說完全交給直覺的視覺圖像,也試圖發現「萬物精微的共振,末梢的狂歡」。《末梢》系列是使用自制改造的原本用於XR的不可見光成像的鏡頭,直到今天這類實驗性創作還在持續進行中。
我在工作室裡面對一架8X10英寸相機盤坐了24個小時,每個小時拍攝一幅照片,每次曝光時間為一個小時,這樣連續一晝夜得到24幅照片。
Q5. 能否分享一下您對當下攝影趨勢的觀察?
矯健:我的理解,攝影圈主要有著共同理想或者目標的聚落,其實也是朋友圈。現今攝影愛好者群體非常龐大,這和大家生活水平提高有關,並不直接關聯文化或藝術修養。蘇珊桑塔格在她的的文集《論攝影》曾提到當年日本人由於他們的經濟奇跡從小島上「解放」出來,他(她)們可以到世界各地旅遊,可是突然沒有了繁忙緊張的工作,就會伴隨一種失落和自責。對此,這些人選擇攝影用攝影讓自己再次忙碌起來,忙著拍攝沿途的風光。當下我們的攝影圈紅紅火火,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他們沒有太多藝術經驗,但是都很用力。現今,國內的攝影圈也分化出不同類型的團體,一派繁榮,比如大畫幅協會、攝影古典工藝團體、女性攝影家協會等等。現在是多元的時代,人們有獲取信息的豐富的渠道,也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實現技術自由,如果說有些微方向側重,相對來說,體制內攝協組織更注重社會效應關注社會紀實,學院更注重美學與文脈傳承,關注學術與實驗性影像藝術。
瑕疵之美
「為何創作」這個問題幾乎是所有藝術家、設計師或創意人必定面對話題。這個問題如果換個角度問,或許會更清晰:「我們為何表達?」。災難電影中,都會有這樣一段描述:那些被迫孤獨生存於荒島或輕舟的人,都會做兩件事,「寫」和「說」,表達是一種天性,只是藝術家將這種需求表現得更為具體。矯健選擇了一種用手工、非現代的影像工具的方式來完成作品,在那些或許我們認為帶有「瑕疵」的畫面中重新思索生命應有的樣態,或許,生命最完美的地方就是在那些不完美的部分。